马钟琇（1881—1949），字仲莹，一字箸羲，又字菊禅，今河北省廊坊市安次区得胜口村人。毕业于天津北洋法政学堂，清光绪、宣统中历官刑部山东司、法部制勘司主事；后任中华民国国会众议院议员、黎元洪总统府顾问。其一生嗜古工诗，著述宏富，纂辑抄刻大量书籍，对京畿及更大范围内的我国古、近代典籍的保存和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是我国近代文学与文化发展史上一个值得高度重视和深入研究的人物。
一、书香世家
关于马钟琇家世与生平的载录极少，主要散见于民国十二年（1923）马钟琇等纂修《安次得胜口马氏家谱》、民国三年（1914）刘钟英、马钟琇等纂修《安次县志》。马钟琇1929年编《城南诗社小传》、日人昭和15年（1940）编《中国文化界人物总鉴》等记有其简介。近十几年来，马钟琇的贡献与影响逐步引起人们的重视，2011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刘化田先生主编的《廊坊安次志》载有“马钟琇”专条，使马钟琇的家世生平等情况初具轮廓。
晚清曾任无极县知事的刘赓垚撰《安次马朴庵先生功德碑》称：“马氏族望素著，自明初历清季，代有显者。”据民国九年（1910）马钟琇等纂修的《安次得胜口马氏家谱》载：得胜口马姓系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自明代永乐初年即世代家居于此，逐步成为京南望族。在民国三年（1914）所刊刘钟英、马钟琇等纂修的《安次县志》卷六《人物志》中，单列条目记载及条内提到的得胜口马氏后人共达二十余位。其中记载最早者马俊民为乾隆年间秀才，他在乡里遇有善举，无不乐为，深被大家所推重。乾隆三十年（1765），他在族孙、太学生马果学的赞助下，创建马氏宗祠、纂修族谱，甚有功于后。最后记载的一位为马鸿勋，他是增广生，在光绪四年（1878）因父亡哀痛而死，其妻黄氏抚子守节三十余年。至光绪末年，此夫妇以孝子节妇得到旌表。此外，其他十余人也各有所成，名动一方。如马承基，丰姿魁梧，臂力超人，为乾隆三十年（1765）武科榜眼，被选为御前侍卫；后来还有马庆治为武庠生。马锡麟与子马庆连、马济清和族弟马溪清、马丕云和族侄马志镕，都是起死回生的神医，他们有的擅长外科、有的擅长儿科，活人无数。同时，此家族更是个书香门第，本《人物志》所载的这些人多为贡生、庠生，其中马龙骐是进士、马青云是举人、马大兴是国学生，马文阁、马钦、马鐏、马涟清、马湘清等都能书善画，有的工画山水、有的工画花卉、有的工画鸟兽，还有的精雕刻、善音律，真是人才济济，术艺纷呈。
清代乾隆年间，马氏家族已有东、西、南、北四门十几支。至清末民初，合族不仅家业殷实，而且诗书绵延，弦声不绝。族人仿南方园林的样式建有似园，族中嗜曲子弟甚多，常聚会园内，吟诗度曲为乐。马钟琇属北门三支，高祖慎铭、曾祖玉瑞，生平皆不详。祖父马庆恩（1827—1897），民国三年《安次县志》有传，刘钟英《清诰赠奉直大夫候选教谕马公墓表》亦载颇详，其字荫轩，号竹坡。少从永清诗人李九鹏游，道光末年，补博士弟子员；光绪六年（1880）选恩贡生，考授教谕民国己未年，曾手辑《四书评语》一编，阐扬程朱之学，徐世昌纂《畿辅书征》有载。
父亲马骧（1817—1893），字子龙，号颉云，赋性聪慧，科岁试屡取优等，但不求仕进，以乡居终老，著有《竹荫斋集》，生平事迹可见马鸿翔撰《祖叔祖颉云公家传》。母曹恭人是霸州城内武庠生曹佩绂之女，生先世自雍正末始由武清王庆坨迁至。兄弟五人，长兄钟琦，字石癯，贡生，工鉴藏，所蓄书画碑帖甚富，与钟琇同为天津城南诗社成员，共被称为“东安高士”，享誉津门，著《石癯书画记》四卷、《碧梧斋诗集》二卷；五弟钟璞，字实甫，嗜音乐词曲，曾与兄马钟琇南下护法；四弟钟瑄早卒，子马道允为著名小提琴家；三弟钟璿生平不详，子马蕴民曾为廊坊师范学院前身——安次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另有一女，嫁适信安镇周格。
二、坎坷一生
据马钟琇所撰小传及各类琐忆记载，其于光绪七年（1881）二月二十五日凌晨生。当时，他的父亲正推门出屋，忽见有星光如烛般闪耀于眼前，十分惊异。随之，听到婴儿的啼哭，知道次子降生，便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景星，这是马钟琇最早的字。
马钟琇自幼聪明好学，但个性疏放不喜欢读八股文章。光绪二十二年（1896）冬，开始从大城名士刘钟英学诗，甚得嘉许。光绪二十四年（1899）冬天，他忽发痰疾，嗜洁成癖，终日闭户，整个屋子没有一点尘污，孤寂而坐如僧徒。如此历经三年，直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乱定才慢慢治愈。次年春天，始入赀叙官，夏四月以主事分发刑部山东司，后改法部制勘司（甘新股）。前后近十年，以年富力强，做事稳练，而得上级与同事褒奖。
光绪末年，国势日非，马钟琇拟东渡日本求学，以母曹恭人不愿其远游，终未成行。光宣之际，马钟琇于乡曾积极从事地方自治工作，组织家族志同道合的人创立尚实公学与乐群学校民国己未年，筹办地方警察组织、夏季讲演会等，充任本县教育会副会长、自治会长、县议会议员等职，后又到天津北洋法政学堂学习。辛亥革命前后，追随北方革命家孙洪伊（天津北仓人）积极投身社会活动，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中华民国成立后，被推举为众议院议员，并任黎元洪总统的顾问。此时有将永定河河道南迁的动议，濒河十几个州县一致反对，马钟琇为之向当局上书指陈得失，即使此议寝废。
民国五年（1916），时任国务卿的徐世昌于京师开书局修《畿辅先哲传》，马钟琇曾致书主纂王树楠商榷续辑陶樑的《畿辅诗传》。随后不久，因以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等六人为核心的筹安会支持袁世凯恢复帝制，并假借民意檄催投票劝进，马钟琇便托病归乡闲居。民国六年（1917），北洋军阀非法解散国会，马钟琇偕胞弟钟璞南下广州，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军政府国会护法运动，并出席国会非常会议与议宪法。对此期的经历，多年后他回忆说：“护法之役，三度过岭，六浮沧海，七渡长江黄河，留沪滞宁，客厦门入香港，间关奔走，遍历南疆胜迹。”在此间，还曾乘暇征集两院同人诗作，编辑《国雅》二卷，以为纪念。
民国十一年（1922）六月，黎元洪第二次就任大总统，马钟琇再度被召入京从事政治活动。但仅经一年，在直系的逼压下，黎元洪被迫放弃总统的职位黯然离京。此变之后，马钟琇追随国会同人避居沪上，多年不入京师。孙中山逝世后，马钟琇毅然返乡，广泛开展纪念宣传活动。上海“五卅”惨案发生，亦积极号召民众抗议帝国主义暴行。民国十六年(1927），因军阀混战，他徙寓天津，与严修及《大公报》社张季鸾、何心令等人组织城南诗社，与居津文人名士多有唱和，被称为“城南社名宿”。1937年七•七事变后，因腿疾移居北京，日枕于书舍，读写不辍。1949年1月病逝于京，终年70岁，所有藏书均捐献给国家图书馆。有子敦文、敦武，女静淑、静澄、静江、静洲、静浩，孙柔刚，名皆不显，生平失考。
三、藏书大家
纵观马钟琇的一生，虽然生逢乱世，他却赤子之心不变，始终关心国家命运，热心地方公益事业，并不惜为之呼号奔走，无私奉献。但是，在当时国运衰颓的背景下，尽管他可能有成为一名政治家的抱负与理想，但最终并未实现，在社会也没能创立太显赫的功业。虽然社会动荡，命运坎坷，而作为一名在传统书香氛围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马钟琇在不断投身社会实践与活动的同时，从未中断过对书籍的痴迷与沉醉，买书、读书、藏书、抄书、撰书、纂书、刻书，成为他生命中最主要的内容，也成就了其人生轨迹的另一种传奇，并为我国尤其是京畿地区的文化事业发展建立了不朽的功绩。
近代著名教育家、南开大学校父严修曾撰《和马仲莹比部见赠元韵》诗说：“君家古安次，人杰地斯灵。洁似米海岳，通于卢抱经。岭南搜秘籍，沽上驻文星。独有天伦乐，归常侍鲤庭。”对马钟琇的家乡环境、博学多才、良好家风等方面都进行了赞美，尤其是“岭南搜秘籍，沽上驻文星”一句，就马钟琇嗜书之性与才华给予很高的关注和评价。山东大学学子林才伟据马钟琇撰《中华民国八年南游日记》《己未八月入粤记》等日记统计，在南下护法的倥偬行程中，仅半年马钟琇便购书千卷有余，如八月廿二日，购得《枕碧楼丛书》《杨诚斋集》《洪盤州集》《燕石集》《玉函山房诗》《石林遗事》；九月廿四日访四处购书，在广雅书局购得《范石湖诗注》，在府学东街购得《武侯集》，在登云阁购得《王注冯注苏诗》，在林记书庄购得《荀子集解》《青邱集注》；十月十九日购得《周子全书》《二程全书》《宝纶堂诗文钞》《赏雨茅屋外集》《说文问答疏证》等。由此三例便可见马氏访书之勤，涉猎颇广。
马钟琇的嗜书之性非是几日几时的兴致偶发，而是贯穿生命始终的韧性与坚持。他在宣统三年（1911）七月所撰的《名章类捃序》中说：“余自儿时酷嗜书，史诗尤甚焉。塾师以为玩物丧志，乡里且笑其痴，以其所嗜异夫今之所嗜。见槖驼曰马肿背，有由然矣。弱冠游京国，嗜与年深。十载以还，足迹所至，书卷自随，有如形之附影，节衣缩食以思蓄书。当其获一秘笈，昕夕披览，寝馈都忘。天壤之间，人所最重者在生命，鄙意以为与此生命并峙者经籍而已。”从“如形之附影”“节衣缩食以思”“昕夕披览，寝馈都忘”等的具体行为，到“以为与此生命并峙者经籍而已”的深切认识，马钟琇对书籍痴迷与沉醉的至性全然可见。其业师刘钟英在《味古堂藏书记》中也不无自豪地夸奖说：“余门下马君箸羲则不然，富甲于乡，生而朴素，声色犬马之好默然无所动于中，惟以书为性命。官比部时，清俸购书，必拔其尤。又有贤父兄助之，历年一纪，积书满家。登其堂者，如入琅嬛福地，披其目者，如睹云虹焰天，猗与盛哉！”
在清末民初风云激荡的时代背景下，壮志难酬的人生际遇使马钟琇的嗜书之性得到更大程度地增强，在此中他找到了生命的自足，以及自我实现和精神逍遥的路径与空间。《安次得胜口马氏北门第三支家谱约书》载《马钟琇小传》记：“琇三十以前喜读明遗老著述，追思朱明亡国之痛，仰视胡天汉月，不胜种族之感。中岁以还，深恶特殊势力，好莳花木，足迹所至，惟以收书为事。”早在刑部为官时，马钟琇即已积书十余万卷，常枕乎其中以自娱，当时的京兆地方官员曾赠以“嘉惠士林”匾额奖其学行。然而，马钟琇的“惟以收书为事”，绝不仅仅停留在以藏为乐，只为占有，而是要以之来补寻先贤的遗失，丰富乡邦文献，赓续家国文脉，从而涵养风雅，由更深层面实现有为于世自我期许。
在《寄怀孙师正雄》一诗中，马钟琇自我咏怀说：“我思述清诗，总集续宋元。传仿朱竹垞，例兼红豆村。杀青待商榷，风教期重敦。缅怀啸台侣，停云劳梦魂。艺林好结盟，共培风雅根。”孙雄(1866～1935)是民国著名藏书家、文学家。他亦嗜书成癖，收藏图书10万余卷，曾刻印《道咸同光四朝诗史》，收阮元以下诗94家，深得马钟琇敬重。在对其高度赞美的同时，马钟琇还明确表达出其坚定志向，即向名家朱彝尊、陶樑学习，编撰如《词综》《畿辅诗传》等的“述清”“续宋”之作，以“共培风雅根”。（待续）
作者简介：许振东，文学博士、廊坊师范学院二级教授，主要研究明清文学与京畿文化，现为河北省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中国金瓶梅学会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理事。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编著《明代京畿文人编年史》《17世纪白话小说的创作与传播——以苏州地区为中心的研究》《明清小说的文学诠释与传播》等书籍近20部；承担省级以上科研课题10余项，获省社科优秀成果二、三等奖多次，及全国优秀教师、河北省高校教学名师、省“三三三”人才二层次人选、省高校百名优秀创新人才等荣誉。